轰隆——
方绪的意识在剧烈的摇晃中苏醒过来，打开手边的数据终端确认时间，仍旧是生理上的夜晚时间，然而外面的响动已经让他无法再继续入睡。门缝里透出来的光断断续续，这说明外面有人频繁经过。
试着起身去外面查看，方绪却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臂被身侧的悠璃抱得紧紧的——少女还在安睡，她的睡眠质量一向让方绪羡慕——但反之，方绪也不用在意会轻易吵醒她。
缓缓地从悠璃的怀抱中抽出手臂，把她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轻放到枕头上，方绪披上衣服开门出去。门缝的那一束光瞬间扩大，又重新归于一束，少女的脸上明暗变化，却只是稍稍挪动了睡姿。
方绪最后回望少女睡颜的视线被枯燥无味的铁灰色遮断，他才好安心融进过道的人流中去。
然而那道合起的铁灰色很快被重新推开，装束整齐的悠璃顺着过道看过去，隐约还可以看到方绪的背影，她就像他的影子般融进了人流里去。
太空港的对接大桥上，炽烈的夜风扬起钴蓝青的额发，滚烫的温度直接拍打在他的身上，包裹周身的灵能薄膜发出噼里啪啦的哀鸣。自己的翅膀自己最清楚，而这件翅膀化形成的薄膜竟然因为周围温度发出声音，钴蓝青还是第一次见到。
明明知道头顶的火球不是可以逼视的对象，但钴蓝青还是忍不住抬头确认，那几乎囊括了半边天空的太阳。
M6709号太空港，建立在离恒星最近的行星上的太空港。虽说这是个有大气环境的行星，但一般都不会有人选择露天对接，毕竟风中滚烫的烈火完全可以拿来炼钢。
然而钴蓝青这次转乘实在突然，连对接通道都来不及搭建，只在两艘航船间架起搭建通道用的骨架桥就投入使用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确切地说钴蓝青的工作只是“待在能看到夕象的地方”，现在他的行为和翘班无异，也就别指望什么正常出行了。
正这么想着，钴蓝青才注意到对面的航船，果然一语成谶，那是一艘单纯的货船，大概除了驾驶舱以外没有什么能够安置人的空间。而驾驶舱，目测也是多塞一个人进去，就会影响驾驶员操作的大小。
摇摇头把这些考虑抛到脑后，钴蓝青朝着货船迈步过去。他也不是没被作为货物对待过，哪怕尊贵如“烬”，在任务中被丢到货运箱里潜伏十几天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或者说正因为是“烬”很多情况下才更加没有选择的余地。换个角度思考的话，这或许还是项不错的差事，去早有耳闻却从未去过的地方，甚至有种旅游的味道。
钴蓝青是个善于切换心情的家伙，因此才能演绎任何角色、才能在任何困境中保证安定的思考，但迎面而来的小团体却让他刚刚换上的好心情出现了破绽。
那是身着厚厚防护服的数十人组成的小团体，他们走路的姿势就和他们破旧而臃肿的防护服一样狼狈。毫无疑问这样脆弱的生命是人类，但他们的行为却让立于炽热烈风中无需任何防护的钴蓝青皱起了眉。
小团体见到钴蓝青，就像见到鲜草的羊群般涌了过来。他们纷纷连扑带跪地伏到他的脚边，啪啪地用手敲着自己的防护服头盔，示意里面还有张嘴在恳求。至于这些破旧的防护服，竟然连一个传声功能的健全的都没有。
钴蓝青合上眼，不用听不用看，他也能想象这些人在说些什么。这样的难民到处都是，从一个太空城流浪到另一个太空城，直到脱离这种身份或者死去。
他们没有过错却也无法得到救赎。如果硬要说的话，他们的过错就是弱小，而唯一的救赎就是变得强大到足够把别人从太空城里挤出去。
钴蓝青上一秒还在感慨自己能以一颗平常心对待被当成货物的际遇，然而这种际遇无疑是这个小团体的生活——被塞在狭小而且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里，靠着破旧的防护服苟延残喘。
“干什么呢？往后退！往后退！”
穿着同样臃肿却崭新的防护服的人类从钴蓝青背后纷纷窜出来，他们拿着清扫用的长杆敲打伏在地上的小团体。然而小团体只是把身体蜷缩起来，却完全没有退后的打算。
钴蓝青大概也理解到这里暂时是无法通行了，退后两步把目光移到身后——那里装点明丽的巨大航船在对面破货船的映衬下显现出了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世界。
突显着某种优越气息的世界门口，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围观者。航船是紧急停靠的，剧烈的响动显然惊扰到了他们，人们纷纷攒动脑袋想看看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最前排的朝月是个例外，属于送行者这一行列的她，非常不理解地看着前面臃肿的两队人马挤在一起——一方崭新地站立着，一方破旧地趴伏着；一方手持长棍单方面踢打着，一方蜷缩紧身子单方面被踢打。
他们同样臃肿、需要在这残酷的环境下依赖防护服而活，然而他们又如此的不同，天差地别。
“人类殴打人类？”
“殴打”这个词其实是不确切的，或许用“啃食”来形容更为贴切，但后者会让朝月想到世间之恶的虫魔，所以她下意识地避开了。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人类接触我们之前的那段黑暗时期，人类甚至还组成不同的国家展开大规模的战争来减少膨胀的人口。现在这样算是好得多了。”
四方季说的那段历史朝月当然清楚，只不过完全没有实感就是了——接触翼神之前的人类不是不能理解，但却难以想象。
“说白了，人类缺乏根本上的自制力，没法从一个全局的角度去对人口进行控制。个体素质差异又巨大，就算上层能够发布有效的指令，下层也不见得能够执行。下层人看不到上层看到的东西，仅仅被眼前利益诱惑，导致整体行动力低下。”
翼神的两性区别仅仅是为了美观，也许他们在久远的过去也如人类一般需要两性**、繁殖，但如今的翼神，繁殖完全依赖中枢——所有翼神的遗传因子都在中枢里有备份，一切从优选择。专门把控中枢的机构则负责控制整体的资源和族群数量比，不是被这个社会确切需要的孩子，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诞生下来。
“如果不是必要，还不如一开始就没被生下来吗？”
对于人类，没有比朝月更了解他们的翼神，因此四方季说的这些她都明白，但是看着那些打和被打的人，朝月就会觉得，并不仅仅如此，根本的区别并不在这里——那些被扼杀在数据计算中的孩子，代表着人类的亲情和爱情，这些都是翼神没有的东西，为了那至高的效率和幸福摒弃掉的东西。
当然，朝月不会和四方季谈这个话题，因为他已经预想到他的台词，他一定会不屑一顾地说“人类正是因为这些无聊的东西，很多时候才无法冷静思考、做出客观判断，始终过着愚昧不堪的生活”。
“啊这种闹剧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翼神来实施驱散工作不是更有效率吗？”
“嘘——翼神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你忘了翼神的原则是‘不干涉人类内部事务’吗？”
“没事，也快了吧。你看那边有人的防护服被弄破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朝月刚一中断和四方季的对话，周围的人声就簇拥过来，对、毫无疑问是人的声音，翼神在这样的场合大都缄口不言。虽然不想承认，但四方季会觉得“愚昧”也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些充斥在周围的欢快声音无时无刻不在跳跃着这样的特质。
“船舱也还有空，让他们上去待到下一个港口吧。”
朝月正心烦意乱着，没注意到身边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影脱离了出去，那本来就矮小、现在又身着防护服几乎如同球形的背影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刺痛了她的眼睛。
钴蓝青看着迎面走来的夕象，这个时候他再次意识到这一代的烬是个需要防护服保护的脆弱人类。然而这个脆弱的人类却走向了火堆——那个刚刚因为防护服破开而燃烧起来的难民——夕象企图做些什么来堵住破口，但很快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于是把手伸进破口，很快痛苦挣扎的火堆立刻平静了下来，血液被气化的声音透过破口的缝隙流淌出来。
夕象的这一动作让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刚刚还因为听到有人要帮他们而振奋的难民们凝滞在想要站起来乞求的瞬间，呆然地看着气化的血液从破损的防护服里喷涌出来。驱散难民的船员和围观的船员也停止了动作、议论，瞪大眼睛试图理解眼前的小个子在干什么。本来会有人站出来为难民说话，就已经超乎他们的理解了，至于这个人现在的行为就更加不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期盼着眼前的难民们消失，而事实他们也的确会消失，要么在争执中弄破防护服被烧死，要么退回货船死于脱水；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过去结束他们的生命，哪怕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与此无异，但总归可以说杀死他们的是高温、是缺水、是严酷的环境，错不在自己。
然而眼前这个蠢笨的小个子，却做出了这样违背人性的事情！
“烬，应该有这样的权限吧，只是让这些人暂时同行的话。”
钴蓝青一时没有跟上他的思路，稍稍愣神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正视少年的眼睛，隔着防护服的透明材料也能感受到他瞳孔深处的毒素。
“的确，但你还没有正式就任。”
烬的身份是要在第一前线授勋之后才正式成立，所以才会有两代烬交接的这段同行。但说白了这也就是个形式，有权限或者没权限，都是钴蓝青的个人意愿。
“不，我没说我，我是说……”
夕象也认识到这点了，索性偷换重点。
“我吗？的确我的‘烬’的身份也还有效，但你忘了‘翼神不能干涉人类内部事务’这条原则吗？”
“我可以理解成，站在钴蓝青的个人立场上，你不愿意这么做吗？”
夕象似乎被逼到绝路上了，开始破罐子破摔，钴蓝青反倒游刃有余地耸耸肩。
“你要做这么低劣的理解我也没有办法。”
“我道歉。请问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上船。”
钝重的声音在钴蓝青耳边叩响，随之而来的是防护服触碰到炽热桥面发出的呲呲声。形貌优雅的男子本来都已经从圆球身上移开了视线，但却被声音带来的不详预感拉回了视线——少年竟然当众跪在了他面前，而且还扣下了头。呲呲声来源于少年的防护服，那是为了舒适性考虑而削减了耐热性的防护服，只有脚底部分能够承受桥面的热量。
钴蓝青真的被吓到了，灵能翅膀迅速聚合散开、密集地躁动，转瞬在少年和桥面之间隔出一层薄膜。钴蓝青的动作比他的翅膀慢上许多，但仍旧是以人眼不见的速度把夕象拽了起来。男子提起少年，迅速确认冒烟的地方，好在防护服还没被烧穿。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
钴蓝青脱手，夕象双脚落地。少年眼睛里早没了那种尖锐的视线。
“呵——随便你吧，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钴蓝青纵身跃过呆滞的人群，消失在货运船的入口处。夕象踉跄着走到站立者和趴伏者面前，拍拍他们的肩示意前者退开、后者起来，却没有人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结束，然而人们仍然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抗拒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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